67岁的程家钏走了。
在人生的最后两个月里,他承受着癌症和放疗后罕见并发症的双重折磨,先后失去说话、进食、呼吸功能。
8月25日17时50分,他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
当晚9时许,家人含着泪将他的遗体运往武汉大学医学院遗体接收中心。一部分捐献给他人,一部分用于医学研究。一双角膜捐献给武汉红十字会爱尔眼库,用于为盲症患者实施复明移植手术。
8月28日,本报记者来到西塞山四门程家钏家中时,他的葬礼正在静悄悄地举行。
最后的故障
程家钏当了一辈子的电气维修师,很少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故障。退休前,他在原冶钢集团;退休后,他又应聘到我市一家制药厂。
2011年下半年,又一个故障被发现。这次,它不是出现在机器身上,而是程家钏面部的右侧。是牙癌。
“癌症是2011年底发现的,但他一直很乐观,坚持工作到手术前。”老伴余凤英回忆,丈夫爱看书。患病期间,床头解决各种疑难电气故障的书籍中,又多了一些医学典籍。
去年2月底,程家钏在武汉市口腔医院接受手术治疗。右侧牙床及牙龈组织被摘除,颌部淋巴被清扫。4月底,程家钏回到黄石,在市一医院接受放疗。
出院后半个月,罕见的放疗并发症在程家钏身上出现。他的颈部严重纤维化,并逐渐向四周扩散,“身体就像被冰冻了一样”。
这是程家钏有生以来遇到过的的故障,也是最后的故障。
今年5月起,病情持续恶化。程家钏面部变形,眼睛无法睁开。食管和气管遭到挤压,先后失去说话能力、进食能力,仅余一丝狭小的缝隙维持呼吸。
8月7日,程家钏完全无法进食,每天仅靠250毫升营养针来维持生命。
8月9日清晨6时许,在饥饿、疼痛中熬过又一夜后,程家钏示意余凤英取来笔和纸,一笔一画写了这样一行字:把我的遗体作为医学试验,各个器官捐献出来。
“听医生说,放疗后身体出现纤维化在医学上很少见。所以,他愿意在死后,将遗体捐献给研究机构,让其他患者获得生的希望,免受痛苦。”余凤英流着眼泪说。
7封遗书
15日上午9时,程家钏在省人民医院接受手术。医生在老人的胃上打一个洞,然后插入一根管子到胃部,以便今后能将食物通过管子直接送入胃中。即便这样,死神仍通过已高度纤维化的颈部,无情地吞噬老人的呼吸功能。
8月24日,在武汉治疗无望的程家钏转回黄石。
8月25日下午1时许,程家钏病情恶化。他看起来是那么难受。老伴余凤英抓着他的手,哭着问,“老程,是不是很痛苦。”程家钏微微摆了摆手,挣扎着在信纸上写字与妻子交流:“我不痛苦,感觉累。”写完,他抚摸着余凤英的脸,用颤抖的手拭去余凤英眼中的泪水。
随后的几个小时里,尽管眼睛无法睁开,但程家钏仍强撑着用笔与家人交流,断断续续地留下7封遗书。准确地说,那是7句话。
下午2时,程家钏两腿开始变冷,双手颤抖。余凤英准备将其送去抢救,但遭拒。程家钏继续用笔写下歪歪斜斜的几个字:“你尽心了。”意识到生命即将燃尽,程家钏要求家人将自己送回位于四门的老屋。
3时许,弥留之际,程家钏仍不忘嘱咐余凤英及时办理遗体捐赠手续。在家中安排妥当后,余凤英流着泪乘车前往黄石市红十字会,联系遗体捐赠事宜。此时,程家钏在家中相继写了多封遗书安排自己后事。
他告诉儿女“余姨真是好人,这次全靠她。”3点半左右,他写道“一切从简,不要外人参与,一切听从余姨安排。”
下午4点多,亲人们陆续从四面八方赶回。发现小儿子还没回来,程家钏在纸上写道“我感谢你们,叫运回来。”接着又嘱咐大儿子,“回父母旁埋(指空墓),阳阳(程家钏的孙子)培养。”——遗体捐赠后,他希望自己的遗物能埋在父母的墓旁,在另一个世界陪伴着父母。也希望自己的孙儿阳阳能茁壮成长。
一家人泣不成声。
5点40分,程家钏呼吸已经跟不上来了,他挣扎着,双腿直弹。在一张信纸中,他费力地写下:“要死还难,要死还难”八个字。
十分钟后,他的心脏停止跳动。
其间,程家钏数次用手撑开眼皮,盯着门的方向。孩子们清楚,那是在等待余凤英回来。
彼时,余凤英办完遗体捐赠手续,正在赶回家的车上。获知丈夫离世的消息,她悲痛欲绝。
安静的葬礼
回家后,没能见到程家钏最后一面的余凤英悲痛不已。
悲号之中,家人遵从程家钏遗愿,在同意遗体捐赠表格上相继签字。当晚9点,程家钏遗体被转移至武汉大学医学院遗体接收中心。一部分用于医学研究,攻克癌症患者化疗并发症;一部分器官捐献出来,给活着的人带去希望。其中,角膜捐献给武汉红十字会
黄石与武汉,短短2小时车程。家人租车跟随在遗体运送车后,一路悲哭。
当晚,完成程家钏的遗体捐赠之后,家人返回黄石。在四门家中,余凤英和儿女们摆了一个简易灵堂。没有花圈,没有丧事仪式,没有贴挽联,没有惊动邻里,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好像老人还活着一样。
记者前去祭奠时看到,这是一间简陋的平房,光线昏暗,屋子中间的方桌上,摆放着程家钏遗照。那是他患病前的照片,头发有些花白了,但双眼有神,白净的脸上带着温暖的笑。老伴余凤英抚着照片,擦了又擦,泪水不住地往下流。
按照本地习俗,遇丧事会大办,亲戚朋友、邻居送礼是礼俗之一。但程家钏的葬礼却是静悄悄地进行着。其家人婉拒了客人们的礼金。登门祭奠的客人,上炷香,烧点纸钱。“一切从简,不给别人添麻烦,这是家钏的遗嘱。”一语未毕,余凤英又泪雨滂沱。
8月27日,余凤英喊来帮忙搬运过程家钏遗体的几个人,请他们吃了一顿便饭。在程家钏的遗像前,余凤英供奉了一碗豌豆烧肉。“那是家钏吃的菜,只是他再也吃不到了。”余凤英声音沙哑、哽咽着说。
无法实现的承诺
程家钏和余凤英是半路夫妻,1997年结婚。
程家钏的妻子早逝,独身15年,直到把两个儿子扯长大。余凤英早年丧夫,她带着的女儿生活16年,未曾成家。1997年,两人经人介绍后相识,随后组成家庭。类似的经历,使两人感觉同病相怜,对彼此备加爱护和珍惜。
余凤英说,结婚17年,夫妻俩从未红过一次脸,吵过一次架。邻居称赞他们,“不是结发,胜似结发”。
程家钏性格内向,不善表达,但心地善良。余凤英回忆,那时,程家钏在冶钢,工作十分繁忙。但每天中午都会打电话给她,询问她吃了没有,吃了什么?即便是晚上有应酬,也不会忘记告诉妻子。
1998年底,程家钏前往河南办事。出发前,他曾告诉过余凤英会过三天回家。当时,年关将至,余凤英一人在家办年货。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办完事后,程家钏便连夜赶回家。敲门声响起时,已是凌晨3点。程家钏站在漫天大雪中的那一幕,余凤英终身难忘。
17年间,孩子们都已成家,又有了自己的孩子,程家钏、余凤英勤俭一生,从未停歇。直到癌症手术前,程家钏仍在黄石一家制药厂打工。
手术后一年半时间,余凤英一直在病床前忙前忙后,从不喊累。生前,在一医院的病房里,程家钏的病床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说起老伴,程家钏总是竖起大姆指。在他弥留之际写的七句遗言中,其中一句是“余姨真是好人,这次全靠她。”离开人世,老人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老伴余凤英。
再过半年多,便是余凤英的六十大寿。几周前,程家钏曾愧疚地对余凤英说,“结婚十七年,从没有给你买件新衣服。明年你六十岁,我一定陪你过,一定给你买套漂亮的新衣服。”
“家钏,你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独自走了?”提到这,余凤英不禁悲从中来,抚着程家钏的遗像嚎啕大哭。
珍贵的纪念
几天来,亲人们都守在程家钏的遗像旁,默默悼念。他留下的,只有一大堆书籍,以及一摞临终前手写的字条和一本由武汉市红十字会颁发的志愿捐献遗体纪念证。
那证件是大红色的,扉页上写着:爱留人间、传递生命、奉献社会、造福后代。
余凤英说,她要保存好证件,以后想念程家钏了,会经常拿出来看看。
程家钏的妹妹程望芝说,她尊重哥哥的决定,也为哥哥感到骄傲。以后,亲人们都会前往武汉悼念,在一块刻有所有遗体捐赠者名字的纪念碑上,寻找那个熟悉的名字——程家钏。
黄石捐遗体者有60余人
昨日,本报记者从市红十字会获悉:今年截至目前为止,黄石捐赠遗体已有11例,捐赠角膜有9例。算上程家钏,遗体和角膜两者都捐赠的志愿者有10人。
市红十字会副秘书长胡琼表示,从2007年至今,黄石的遗体捐赠志愿者共有60余名。此前,我市遗体捐赠并不多见。近年来,随着市民意识的提高,咨询和登记遗体捐赠的志愿者越来越多。